天天最新:「恋与」师书·许墨
I.
老街街角的书店要拆迁了。
是我偶然坐车路过时才看到的。
(相关资料图)
灰色泥墙上被人画了巨大的红色圆圈,圈内一个歪歪扭扭的“拆”字与书店牌子上那个有些褪色的“文”字相呼应着,看起来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宣战。
那天的温度把夕阳都烫成一种眼底的灼热,金灿灿得仿佛与书店能一同坠入燃烧着的火焰边缘。
公交车到站,靠在马路边上停下,有穿着校服的学生们说笑着走上来。阳光包裹着她们年轻的灵魂,从我身边一个个路过,然后填满这个空虚的世界。
身旁的扶手杆上,两只手一上一下抓着,指尖上隐隐约约的亮光钻进我的眼睛。
“哎,你怎么涂了指甲油?不怕被你们班主任发现啊……”
“我就涂了一点儿,应该没事。反正是透明的,就在指尖上,发现了就说是以前涂的就行。而且指甲长得快,马上就可以剪掉。”
“你别说,你这个还挺好看的,还有星星形状的小亮片哎……”
我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干干净净的手指,突然有些唏嘘。
时光是最好的机床,能将人打磨得无比光滑,把一切的特立独行都藏在圆润的外壳之下。于是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戴着同一张脸行走,他们表面上温和有礼,乖巧听话,没有人能把谁的壳子轻易撬开缝隙,这其中也包括失去勇气、被社会驯化的我自己。
当年的我自己或许也没有想过吧。
曾经那样叫嚣着要反叛的青春,如今也泯然众人,甚至把随波逐流当做为人处世的第一要义。
突然很想回到那家书店看看。
我曾在那里举旗挥舞,比所有人都不甘而灼热地呐喊过青春。
我一向是个行动派,这次更是由意识冲动代替了理性思考。
下车的时候,公交车已经开过了两站,我索性放慢脚步,逆着人群,慢悠悠地走。
少时第一次走进这家书店的时候,它刚刚翻新装修好,但也保留了在岁月数载前的古老样子。在清晨的薄雾里,与众不同的灰色泥墙让它看起来像废墟之中的失落文明。门上的金铃“叮当”一声,把我的目光从手里的鸡蛋灌饼上抢了过去。那时我满嘴的饼和生菜,惊得转头看着书店打开的玻璃大门有些发懵。
“同学,”从书店走出来的人冲我笑了笑,眼神示意我往自己手上看,“你的生菜快掉出来了。”
“啊?哦……”我连忙回过头,把摇摇欲坠的生菜咬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哼出声音,“多谢。”
“不客气。”他说,“路上小心。”
“哦……”
这人长得很好看,不是那种浓烈到夺走万物生命的好看,而是安静的、致命的、悄然中占领清晨光明的美。我在这个瞬间里被拿走的,或许是灵魂。
我目送着他走下书店的台阶,然后看着他从我面前路过,然后听见他又轻声说了一句话。
“口红好像……有点花了。”
站在书店门口的台阶上,玻璃大门后常挂的金铃早已不见了踪影。也是,即将要拆迁的店,也不再需要提示客来的声音。我推开门,在一片安静中走回曾经短暂属于过我的天地。
老板还是那位老爷爷。
许是太久没有人来过,老爷爷眯着眼睛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开口,“这店马上要拆了,里面没什么书,回去吧。”
我大声说,“爷爷,我就来看看。”
“哦……”他颤着手把眼镜戴上,费力又打量了我好一会儿,“姑娘,我瞧你有点眼熟,你以前是不是来过啊?”
我点点头。
“爷爷,您还记不记得,以前总有个穿校服又烫头发涂指甲的女学生来店里?”我一边说一边比划,“她还喜欢把吃的喝的带到店里来,您之前老跟她嚷嚷。”
老爷爷恍然大悟。
“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小姑娘。”他又上下看了我好几眼,眼神怀疑,语气逐渐变得不确定,“你是……她?”
我点点头,努力维持着脸上笑着的肌肉不颤抖。
“这孩子,变化也太大了点……”老爷爷嘟囔着,声音中明显带了些许不同的轻快,“不过现在这样比以前好多了,脸上干干净净的,还是素净点儿好看。”
我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姑娘啊,你好久不来了,爷爷还想,是不是你不记得爷爷了……唉……爷爷还担心,你不来了没人给你做饭吃,会不会饿着……”他慢腾腾地扶着膝盖坐下,“结果现在这店都要拆了,你才来……来,坐下说,坐下说。”他指了指不远处一把木椅子。
我坐下,沉默了一会儿,“爷爷,我后来出国读书了,我爸带我走的。”
老爷爷点点头,“你走了以后,小许还……”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门外的风穿入的声音。
老爷爷说,“哎,说曹操曹操就到,真是有缘啊……”他笑着招呼,“小许你看看,这是谁来了……”
我转过头。
那是与少年时期阔别很久之后的再度重逢,仿佛看到他,就能回想起那个被丢弃在昔年时光里的我自己,那个浑身上下叫嚣着狂热着的、对一切都不屑一顾的、态度坚定而又闪闪发光的我自己。
“许老师……”
我张了张嘴,下意识这样叫他。
II.
我曾绝口不叫他“老师”。
师生之间的楚河汉界是那样分明,私以为一个称呼就能模糊掉所有的距离,可若干年后再回头去看,才知道那不过是被遮掩在所谓“孩子气”下的不安和空洞。
或许那时心里清楚,因为不能拥有,所以才肆意妄为。
此去经年,许墨变化倒不大,和他刚刚接手我班级的那年没什么区别。
许墨站在书店门口,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一只手在身后轻轻合上门。半晌,他才笑了笑开口,“好久不见。”然后又准确地叫出我的名字。
我本以为他会不记得我的。
老爷爷笑呵呵地拉了把椅子,按着我坐下,“行了,那个……小许啊,你们叙叙旧,顺便帮我看下店,我去买点水果回来……”老爷爷看向我的眼睛里有光,“姑娘,你也等会儿再走啊,前阵子新开了家店,煎饼啊鸡蛋灌饼都挺好吃的。爷爷给你买去……”
我连忙摆手,“不用了爷爷,我不饿,不用麻烦……”
回答我的是玻璃门开了又合的声音,还有钻进来扑到我脸上的风。一口气窒在喉咙里,我突然有些无措。
“让他去吧,”许墨笑了笑,也搬了把椅子坐到我旁边,“当年你离开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爷爷都在担心你,怕你到别的地方没有人关心你,会挨饿受苦。”
我解释道,“那年……我父亲来接我出国,没有来得及告别,抱歉。”
许墨“嗯”了一声,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然后他转过头来问我:“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还行,挺好的。”我说,“许老师你呢?”
“也挺好的。”许墨顿了顿,“刚刚进门的时候,如果不是爷爷说,恐怕我也很难认出你来。”
“我也觉得自己跟从前不一样很多。”我低头看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指甲,想起刚才公交车上的那两个学生,“不过许老师看起来没怎么变,还是和我高中时候的样子差不多。”
“是么……”他若有所思地开口。
我们都没再说话,书店里除了灯光电流的声音之外一片安静,直到老爷爷带着一股浓烈又熟悉的香气再次回到书店里。他递给我夹了烤肠的鸡蛋灌饼和一瓶冰手的可乐,和着生菜我咬了一口,差点没落下泪来——似乎告别已久的我最喜欢的时代,与这样的吃食,与眼前的这两个人一起,再度回到了我的面前。
第一次遇见许墨他还不是我的老师,只不过是我上学路上偶然遇到的好看的路人甲而已。那天我跟在他的身后,看着我们两个人的路线重叠着到达了学校,然后目送他走进另一栋教师办公室居多的楼中。那时我才意识到,或许在我们这样一所古板又无聊的学校里,即将拥有一个令人振奋的故事。但我从未料到,这样的故事会发生在我的身上——许墨成为了我的老师,而我成为了这个故事的主角。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在吃这个。”许墨从老爷爷递给我的袋子里也拿了一只鸡蛋灌饼,“后来看你每次都吃得很香,我也忍不住买了一个。”
我侧头看了看他,心里突然开始泛起一点点快乐,“那许老师喜欢吗?”
他笑了一声,“还不错,不过……你以前可是从不叫我许老师的。”
“当时年纪小不懂事,大概也让你们这些老师很头痛吧。”我说,“是不是我走了之后,你们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数学老师……”
“她还是很想你的。”许墨沉默片刻,“有时候说起你们那届学生的事,她还会提起你。”
“我猜大概是在说我好难带……这种话?”
“没有。她说你是她见过最有灵气也是最聪明的,只不过当时还没有长大。”许墨又笑了笑,咬了一口灌饼,“但我觉得,你原先那样子就很好。”
“包括翘课逃学不尊师重道?”我忍不住玩笑了一句。
没想到他却格外认真地回答,“嗯,包括。”
我突然不知应该怎样接话,最后只得清了清嗓子,然后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可乐。气泡在口腔和喉咙里不断炸开,我轻咳一声,换了个话题,“听说后来许老师就不在学校继续教课了?”
结果还没等许墨开口,一旁啃煎饼的老爷爷倒是率先说了,“小许早就不干啦,好像就是你们那届毕业之后,小许就去了别的地方……好像叫什么,什么……生科所?对,就是什么生科所,那个什么大学,还请小许去做了客座教授。”
我转脸看过去,“没想到许老师这么厉害……”
许墨笑出声来,“爷爷夸张了。那时候受人所托,恰好我的研究课题也还要等一阵子才能开始,所以正好就去帮忙了。”
我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III.
学生时代许墨第一次出现在班级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他了。当然,现在看来这确实是一种肤浅的对于他外貌和气质的喜欢,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初见可谓是少女情怀里永不落幕的四个字——“一眼万年”。
当时跟在教导主任和年级组长身后的他依然是当天早些时候我看到他时的样子:简单的白色短袖衬衫,扎得很高的领口,一枚小小的领针反射出金色明亮的光芒。
那天我吃的棒棒糖是葡萄味的,单边耳机里播放的音乐正好循环到了我最喜欢的乐队难得创作的慢歌。这一幕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伴随着这些味道和声音反复出现在我的记忆和感官里,只要我吃到葡萄味的糖果或是听到那首歌,就会想起许墨。
刚刚被父亲带出国的那段时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于是也吃了很多葡萄口味的糖果。
新班主任到任,所有同学都要重新做自我介绍,只是轮到我的时候,年级组长在我准备起身前冷嘲热讽了几句,教导主任转过头去对许墨说,“这就是之前我提到过的那个学生,以后还麻烦你多担待,别和她一般见识。”她说完,年级组长才说,“行了,好好介绍下你自己吧。”
本来我是很心平气和的,也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勉强从我为数不多能拿得出手的爱好里挑了几个,准备好好介绍自己。听到她们这样的评价,我的脾气也上来了,一时生气,索性坐着不说话,抱臂看着讲台上的她们。许墨的目光停在我身上很久,久到年级组长正准备叫下一个人开始时,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向我确定了名字和学号,然后问我平时喜欢做什么。
正当我准备开口时,年级组长又抢走了话,“你瞧她那德行,平时就喜欢跟我们对着干,除了这个还喜欢什么?哦,逃学,翘课,还有……”
“抱歉,老师,我想听她自己说。”许墨轻声开口,打断了年级组长的话。
年级组长愣了一下,随后笑了笑,“好,好,我不打扰。那个谁,你赶紧自己说,别耽误大家时间……”
这个世界上总有人说话这么让人觉得讨厌。
我梗着脖子,嘴里的棒棒糖被我咬得咯咯作响,不愿意开口。
全班都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之中,我不出声,许墨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我。半晌,我觉得这场沉默的对峙有些无聊,于是开口打破沉默,“嗯,我喜欢逃学,喜欢翘课,尤其喜欢跟老师对着干。”说完,我看向讲台上的许墨,试图以这样的态度来挑衅这位看起来温和好欺的新老师。
许墨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
就像前面他对待每位同学的兴趣爱好会进行提问一样,他没有对“逃学”“翘课”“对着干”有任何情绪波动,反而似是饶有兴致地问我,“哦?那么你不上课的时候,会喜欢做些什么呢?”
我愣了愣,“就……发呆……吃零食……或者睡觉打游戏……”
许墨点头笑了笑,“好,我知道了。”接着他淡定自若地移开目光,示意下一位同学继续。
那是我在长大后第一次感到无措。我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他这份名为毫无特殊的平静,只能在心里默默记住他的名字,想着以后要对这位新班主任好一点,然后默默地吐出嘴里咬着的棒棒糖棍,摘下另一边耳机。
隐约里,许墨的目光似乎随着我的动作又移了过来。
从此之后,我的高中生活突然变得多彩了起来。
如果许墨没有出现在我的生命中,那么或许在已然途径的未来里,我会因为各种各样的挫折与痛苦而最终走向难以猜测的结局,也就不会有今日的这个我。
所以他从出现开始,就注定是我的老师,人生的老师。
只是在之后几次许墨问及现在的我选择一直称呼他“老师”的原因时,我没有好意思将这些话说出来。它像是一个甜蜜的秘密,偷偷地,悄悄地,如生长于夜色之下的植株,最终盛放。
从书店出来后,许墨说要送我。难得有这样久别重逢后单独相处的机会,我不想推辞,加上今天正好要回高中时期所住的地方,于是点头答应了。高中时我住在母亲离开后的旧宅里,离这里和高中都没有多远,公交车只有不到三站地。许墨提议走路过去,我没有异议,于是我们肩并肩地在街上慢悠悠地走,倒更像是出来散步的朋友。
许墨曾去过我家。
那个时候因为我在学校“闯祸”,许墨被年级组长派下任务去我家通知家长,恰逢那天我本就心情不好,天黑回到家时才在门口看到站在走廊里的他。时移世易,现在的我做不出那些离谱的事,父亲的一众朋友与合作伙伴见到我都要夸我乖巧懂事,而多年后再度来到这里的许墨也卸下了老师一职。
他站在门口,我状似随意地开口问他,“许老师,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许墨笑了一声,声音隔着一阵风,听得有些不真切。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的你看到我喝茶就说,年轻就是要享受刺激,喝这样的饮品就像五十知天命又故作高深的小老头。”他这样说,目光落在我手中几乎没怎么喝的可乐瓶上,“没想到过了几年,小女孩也长成大姑娘了。”
我攥着大门把手,总觉得有些尴尬,“人都是一会儿一变的……许老师不来喝那我就关门了。”
他又笑,但这次却抬步走向我。
“那就叨扰了。”
我看着他与我擦肩而过,进入那方沉寂许久的阴暗天地,然后慢慢将整间屋子点亮。
“……许老师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是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
“什么?”
“有些时候虽然看起来殊致,但本质上还是相同的。”
许墨轻声开口,在一片隐约的暗色里,他眼中恍有光。
IV.
说实话,为了想跟他多说会儿话而邀请他进屋喝茶这件事是有些不经大脑思考的。尤其是这个屋子即便在我回国后收拾过几次,但看起来还是有些……不堪入目的。
许墨似笑非笑地站在还没来得及撤下罩布的沙发前打量着,我尴尬又局促地连忙腾出块地方,无力地辩解,“好像是有点草率……要不我还是请你去外面喝茶吧……”许墨沉默了两秒,还没等他开口,我又赶紧找补,“对不起啊许老师,我刚刚没想起来这里还没彻底收拾好……”
许墨摇摇头,反而伸手帮我扯开沙发上的布,“没关系,你不用急,慢慢来。也不用道歉。”他顿了顿,“看起来你这里有很多要做的事,虽然喝不上茶,但我倒是可以帮你分担一点劳动。”
我愣了愣,见他挽起袖子、一副真的要帮我做些什么的样子,连忙上前拦住他,“不不不,不用了许老师……我自己来就行……”
许墨看了看我,倒是往后退了两步,让开空间,“好,这里你自己来。”
虽然已经过了盛夏,但热度依旧,这场乌龙让我臊得不停冒汗。我抓着罩布犹豫着,觉得还是应该带他到外面。许墨默默地从旁边的桌子上抽了纸递给我,半晌才又再开口,“不急在这一时,虽然确实很久不见,我也有些话想问你,但看起来今日确实不是很合适。”他拿出手机,“你的号码或者别的联系方式可以给我一个么?”
我赶紧点头,“当然当然。”
留了电话和社交帐号,我将他送到门口,顺便从柜子里拎了一盒前些日子父亲送来的茶,“许老师,真是抱歉……要不这盒茶……你拿回去喝也行。”
许墨的目光短暂地停在我手中的盒子上几秒,然后笑了一声,却没有伸手去接,“没关系,我说过不用道歉。至于这茶……”他顿了顿,“不如留着下次,有机会我再来喝。”
“那好吧……啊,我送送你……”
许墨拦住我,“不用,本就是我送你回家。”
我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目送着他离开。掩上门后,我把有些无力又尴尬的自己摔进沙发里,满脑子只有一个词,“完蛋。”
我曾想象过无数次和他的重逢会是在怎样的场景之下,又会有怎样的互动。现在的我比那时要好上许多,也常常得人赞誉,如果遇见,也应该会让他惊喜,但我从来没想到过会是这样尴尬的场面。此刻我脑海里反复重复着那段他在家里看着满屋说不上狼藉但也绝对算不上工整的东西,想着我在门外是怎样故作轻描淡写地邀请他进来喝茶,然后忍不住又自言自语感叹了一声——“……丢人!”
话音刚落,手机突然响了一声。
是许墨发来的消息。
“刚刚忘记告诉你了,能再次见到你,我很高兴。”
我愣了愣,然后抱着手机,忍不住笑。
我也是。
我的心这样小声地回答。
回国之后一直住在父亲家里,前一阵子因为实在没有办法和他新娶的妻子、他们生的小孩子合得来,于是我从外婆那里拿回母亲旧宅的钥匙,打算搬回这里。父亲倒是没有说些什么,只是让我一个人住的时候注意安全,又买了些东西寄到家里,别的就再没有管过。
我已经习惯从小到大他的缺席,即便他和母亲还在婚姻契约中时,即便是他要求我和他一起去国外时,即便后来我无论是顺从还是反抗他的决定时,他对我永远都是淡淡的、毫无波澜的。我将这样的经历归结于年少时格外喜欢惹人生气看人愤怒的原因,可惜碰上了许墨这个几乎从来都没有因为我刺儿头而发脾气的人。
把房间收拾成能住人的样子后天已经黑了,凑合吃了一顿并不怎么好吃但是很快送来的外卖,随后就歪扭着倒在沙发上。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有时间回想这一天里发生的一切,从一时兴起下车去看看旧书店开始,到许墨从我家离开结束。
我对许墨的喜欢是个由浅至深的过程,也多亏那时候恣意张扬的我自己,才有了那么多和他相处的时间。
那是高中开学一周之后,因为没写作业,数学老师找到许墨,尖着嗓子让他好好管管我。于是,许墨第一次在学校里拦住我,问我是什么原因没有写数学作业。
“不想写。”我是这样干脆地回答他的,记得当时听到这句话的他扬了扬眉。
“那么,昨天课上老师教授的知识你都掌握了么?”许墨继续问。
“没有,不会,上课没听。”说完我扬起笑脸,“老师你叫许墨是吧?叫老师好麻烦,不如我以后直接叫你许墨好不好?”
我本以为能在这位年轻儒雅又帅气的新班主任脸上看到如他人一般的情绪,或是愤怒冷漠的话语,可惜并没有。许墨波澜不惊,只是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轻声开口,“如果你心里把我当作老师的话,嘴上叫什么都可以。”
“哎,可我心里也不想把你当老师啊……”我笑嘻嘻地打岔,“我觉得你人好,又长得好看,当我的老师多无聊啊,不如来做我男朋友吧?当我男朋友,说什么我都会听的哦,更不要说是写作业这种小事。”
我期待着他的平静会不会被我这样的态度所打破。
许墨突然笑了一声。
他摸了摸下巴,看向我的眼神里带着好笑,“比起唾手可得的赠礼,我更喜欢成就感带来的礼物。现在,我觉得做你的老师更能让我感到挑战。至于男朋友……”他说,“我不建议你现在就开始谈恋爱,毕竟,如果是为了男朋友才写作业的话,那我情愿你保持个性,总比为了盲目的情感而迷失自己要好得多,不是么?”
我根本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愣在原地好久才回过神来。而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许墨已经走远了。
如果说最初的喜欢只是基于他的样貌和同他人一般无常的对待,那么从这一刻开始,我也像是被激起胜负欲的狮子,试图从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和瞬间里蛮横地将他的世界破出一个入口。
V.
年少的时候想要吸引一个人的注意时,往往会做出一些在多年后想来很幼稚的事。
比如,我曾经为了能让许墨多找我几次而在上交的作业本上乱涂乱画,可惜许墨似乎跟每一个学科的老师都打了招呼,频繁找我的只有各科课代表,甚至到最后,已经没有老师在意我到底交的是什么,除了几次我心血来潮认真写过的作业。再比如,我也曾把校服穿得乱七八糟,放学后在校外许墨的必经之路上,咬着棒棒糖蹲守他的到来,然后等他看到我的时候再吹一声口哨,像街头那些流里流气的小混混一样,故作轻佻。
对此,许墨多是没有反应,偶尔会锐评一下当天我的发型头饰和校服的扭曲程度,再感叹我的审美总是让他意外。只有一次我叼着跟校外狐朋狗友借来的没有点火的香烟,顶着一脸理发店小妹给我化的浓妆站在那条路上,许墨看到我时瞬间阴沉了脸色,上前两步直接抽走我嘴里的香烟,然后冷声问我跟谁学的。
我看着那根烟嘴沾着艳丽口红的香烟在他手里被弯折成两节,第一次对他有了名为“害怕”的感觉。他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疾言厉色,说话的节奏和质问的措辞甚至都还是一如往常,只是脸色和语气,让人不寒而栗。那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说话结巴,解释着我没有抽过烟,这只是用来做做样子的道具。
即便是听完我的话,许墨的脸色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半晌,他深吸口气,才又恢复成平时那种温和的样子。
“如果你的玩笑只是为了看到我会有什么反应、是否能够激怒我的话,那么今天就你应该知道,什么能够让我愤怒。”他说,“身为你的老师,我可以原谅一切对你的成长影响微乎其微的事,但是,有些原则问题不行。”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只敢小声认错。
他叹了口气,“你不是对不起我,是要对得起你自己。人生的选择有很多,你一向自己有主见,你也并非是不懂道理的孩子。”
“我知道了……真的对不起……我不会再这样了……”
许墨将手里的香烟丢进一旁的垃圾桶,然后低头看了我一会儿,轻笑一声,“我记得第一次看见你,你就是涂着口红吃鸡蛋灌饼。”
我有些意外,“啊……你记得……?”
“当然。当时看到你穿着校服,我还在想,如果你是我的学生,以后要怎样才能和你相处。”他说,“没想到几个小时后就在班里看到了你。”
不得不说,高中时代的我是给点阳光就格外灿烂到足以浓烈盛放的花。感觉到他似乎不生气了,于是我也笑着问他,“怎么样,你觉得我今天这个妆好看吗?是不是特有女人味?”
许墨沉吟片刻,“看起来确实和你的年龄不太相符……口红和粉底的颜色看起来不太适合你,帮你化妆的人大概也不是很熟练。”
“哎没想到你懂得还不少……”我歪了歪脑袋,笑嘻嘻地凑了上去,“那以后我找你化妆啊?你审美这么好,喜欢的肯定适合我,对吧!”
许墨又笑了,“我只是从单纯的审美角度来看你现在的样子,我也不会化妆。不过我倒是觉得,这个世界上的很多美丽更多时候更像是一种契合的和谐,合适或许才是美丽体现的原因。”
虽然也清楚他这样的话大概率只是为了让我能遵守规则,至于到底好不好看,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但确实因为他这句话,高中时期的我开始不再仅仅因为某样事物好看或是吸引人就盲目地追求与他人相同的东西,而是开始尝试学习一叫做“适合自己”的美丽。
我从许墨身上学会了很多类似这样的东西,直到今天,我的身上依然还有当年他所说教授给我的一切的痕迹。
那天之后,我还是会偶尔在许墨回家必经的路上等他,而我也总能知道哪天许墨会留校加班或是因事早退。我再也没有做过任何过于出格的事来试图挑战他愤怒的底线,也鲜少再自以为是地认为这些所谓的“叛逆”是有趣。就像很多年后的我再回顾这段时间的自己时,除了钦佩那个时候我的勇气之外,只觉得格外幼稚和愚蠢。
我曾声势浩大地试图闯进他的世界,以为能以蛮横的姿态居于其间一隅,到头来我悄然退场,将青春连同爱慕一并落幕。而直到我也变得成熟之后,才意识到一切其实都只是一场成年人满怀包容的善意。
那些我自以为的与众不同,在现今的我的眼里,完全可以当做是一场场虚张声势的闹剧。
所以我感谢许墨作为我的老师时的无限耐心与友善,同时也自觉很难去面对他接下来即将送给我的更多美好。
与许墨重逢的这天晚上,我的梦里是一片纯黑的世界。
花从他的名字出现的那一刻开始铺天盖地地蔓延开来,花瓣的质感奇特,光芒在上面凝结成七色虹光,将整个世界点成绚烂的花海。
而我在花海的中心,怀抱着光影里最灿烂的彩虹。
VI.
社交软件上,我和许墨的信息界面静止在那天那句话上,直到两周后,他发了一条消息给我。
“这两天我所在的大学与海外院校有交流活动,其中一篇交流资料里看到了你的名字被作为优秀学生提及。”
还有一张照片,拍摄的是那份资料,还有英文全拼的我的名字。
我惊讶于他的细致,但也一时玩心大起,回复问他怎么就知道是我,而不是同名同姓的别人。
许墨大抵是此刻不忙,回复得很快:“海外院校里有你就读的大学,所以我就大胆猜测了一下。不过从你的反应看,我猜对了。”
我愣了愣,“许老师居然知道……”
“交流活动还会持续几天,其中会有资料内容里你提到的学者的讲座。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来这里看看。”这一条发送过来之后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一句,“这几天我也会在校园里。”
“这样的话,不会太麻烦你吗?”
“不会,倒不如说,我很期待你能来。”
“那……许老师方便告诉我时间的话,如果有空,我一定会去的。谢谢你。”
许墨隔了一会儿才发了图片过来,是一张印刷了具体时间的活动宣传单。我仔细看了表格,默默记下那个我渴慕已久的学者的讲座时间后,又在讲座时间表里找到了许墨的名字。
以前我很喜欢上许墨的课,即便他讲的那些内容对我而言其实理解起来有些困难,即便我经常不在教室里上课,但只要是他的课,我就会坐在教室里认真听讲。这些年过去,我也再也没有听过。难得有机会,我还是很想去凑这个热闹的。
活动当天天气很好,夏日最后的炎热也在前一天的大雨后消散了许多。走进许墨执教的大学时,我被校园里青春与热闹的氛围所感染,想起自己在海外院校之中沉闷的求学时光,突然开始想象,如果当时父亲没有把我带离,那么我的人生应该会是什么样子。
不过这个遐想很快就被我高中时期惨不忍睹的成绩单打破了——那时的我大概是考不上这所大学的。
跟随地图找到阶梯教室,许墨的讲座率先开始。我找了个靠后的隐蔽位置坐好,装模作样地像周围来听他讲座的学生们一样,把笔和本子摊开在小桌板上,写下了今天的日期,然后在旁边画了一只小小的笑脸。有点开心,也有点紧张,确是我此刻的心情。
和高中时候一样,喜欢许墨的学生有很多,不过那时候多是满怀少女心意的同学,而非如今在专业之上仰慕他的学生。还记得当年他刚刚执教我们班的第一年新年联欢会上,有很多外班同学也来和他合影。我也去了,只是可惜那天我穿着艳丽得像棵红萝卜,同许墨的合照在现在看来,蠢得有些致命。
坐满了人的时候,许墨走进教室,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资料交给第一排的学生,让他帮忙传开,然后自己转身走到讲台上调试屏幕和麦克风。
“麻烦靠窗户的同学拉一下窗帘,如果后排同学看不清现在投放的内容,后排也可以拉上。”他环顾了一下教室,温声开口。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带着一点电流的模糊和破碎声,“现在发放的是本次讲座的……”许墨的声音顿了顿,而我在那一刻下意识将头低下去,很快,耳边传来他继续说话的声音,“是本次的内容大纲,相信能够帮助同学们对内容有更好的理解。”
他的目光扫过整个教室,在途径过我之后又返回停顿了几秒,就在刚刚。
不知为何,那个瞬间我却心虚地低下了头,不敢和他对视。心脏跳动的速度是我此生从未有过的,快得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跳到我的掌心、我的本子上,印下一个鲜活的名为“喜欢”与“爱”的痕迹。
我深吸口气,半晌才有勇气抬起头,此刻距离讲座开始只有一分钟。目光缓缓移到讲台上的许墨身上,正巧,他也恰好再次看向我的方向——对视,微笑,点头,仿佛不过是最简单的问候,但只有我知道,我全身都是破绽。我曾无意中在镜子里看到过自己看到许墨时的眼神,那种纯粹到让人一看便知的情意全流动在眼睛里,轻而易举就能告诉别人:我喜欢他。
紧张的对视,慌乱的微笑,僵硬的点头,这是多年以后在他面前的我的样子。
许墨似乎是轻笑了一声,一点呼吸声透过麦克风传出,清晰地在整个教室里回响。
我连忙又低下头,咬着嘴唇在本子上那只笑脸旁边,狠狠地又画了一只带着不服气表情的小人。
隔行如隔山,许墨执教的专业内容对我而言恍如天方夜谭,他说的是中文还是英文我倒是能听懂,但其间含义理解起来却很困难。于是一场讲座下来,那张发放到我手中的内容大纲纸上已经满是我画的火柴人和千姿百态的各种问号,甚至还有一些忍不住写下的吐槽。比如有和许墨讲课样子相似度极高的火柴人,有一些在不懂的专业词汇上标记的问号,有对自己在国外上学却依然看不懂很多词汇的“忏悔”,还有很多我对于许墨每一个不同的表情神态和语气的反应。
讲座结束之后,我随着人群慢慢地走到教室外面,看着被学生们围住的许墨,又看了看时间,咬咬牙决定先去听完我所期待已久的学者讲座再回来找他。不料还没出这栋楼,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意料之中却也让人意外,是许墨,是看起来仿佛匆匆赶来的许墨。
他看着我,问,“是要去赶下一场讲座么?”
我点点头,“嗯。我怕找不到路会迟到,所以想早一点过去……刚刚我看有很多人围着你,所以……我本来是想等讲座结束再回来找你的……”说完才觉得这句话似乎有些说不清的意味在。
许墨笑了笑,“既然这样,我带你过去吧。地点是在哪里?”
我连忙掏出手机,把图片放大,“那就麻烦许老师了……在这里……”
他凑过来看,呼吸就在我耳边,瞬间,我整个人都僵硬得像个木头,有热度渐渐从被他呼吸掠过的皮肤蔓延开,爬过我每一处皮肤与血肉。举着手机的手在抖,心脏又开始加速。
“没关系,正好接下来我都有空。走吧,那栋楼不是很远。”说完,他就迈开腿走了几步,见我没动又转过身来,“怎么了?”
“没事,没事……”我连忙摇头,小跑两步追到他身旁。
“我还以为,从上次的事情之后,你会开始躲着我呢。”走在路上,许墨突然开口。
“……其实是觉得有一点尴尬,不过也没有到躲着你的程度……”我盯着地面上砖石的一条条缝隙说,“不过许老师能关注到我的学校,我也是有点意外的……”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又笑了一声,“你和以前判若两人的样子,我也很意外。所以才会觉得,或许对于现在你的来说,即便是那样的尴尬,也会让你想要逃避。至于其他的……”他转过头来,“我也很在意。”
我清楚他的表达习惯,等着他停顿之后的那句“作为你曾经的老师”说完再回答他的话。结果等了很久,只有安静等待着我。我慢吞吞地跟着他走着,他见我的速度慢下来,也放慢了自己的脚步,与我并肩而行。
“……许老师,谢谢你。”最后,我只憋出这样一句简单的感谢来。
我不敢将他对我释放的善意打上“独特”的标签,也不敢把自己视作对他而言特殊的存在。这几年里,我渐渐明白了一件事:只要放低期待和自我认同,就不会总是因此难过。
听到这句话,他似乎是轻叹了口气,但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VII.
令人意外的是,许墨竟然跟着我进了教室。
我不得不坐在教室最后的角落里,压低声音问他原因,许墨笑笑,也学着我的样子压低了声音回答,“正好我接下来没事,也很好奇你的专业。既然都到了这里,不如也来听听看。”
“哦……”
许墨看着我,“是我妨碍到你了么?”
“呃,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连忙摆手。
许墨笑了,“别紧张,逗你的。”他凑近了些,然后歪着头看小桌板上摊开的我的笔记本,还有那张刚刚他发放的内容大纲,“没想到,你在简笔画上还很有造诣,画得很可爱。”
我低头,在看到本子和纸上的内容时脑子里仿佛炸开了烟花。下意识想收起来的时候,许墨却伸出手指,按在本子和纸张上。他看着我,带着笑意轻声问,“怎么现在变得胆子这样小了?记得从前,你的化学书上、交给我的作业本上,甚至考卷上都被你画了很多,怎么现在只是画几个小人就怕成这个样子了?”
虽然笑着,但他说得认真,让人知道这并非玩笑。
因着心虚,我没敢看他,只能默默收回手,然后挪开一旁可能会碰到他的笔尖,“……许老师,时间都过去那么久了,我也会长大的。”
“那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旧书店再次见面时,他的第一声问候就是这句。而现在,他又问了一遍。
我点点头,“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他深深地看着我,“我知道跟着你父亲,你的生活不会很差,但我想问的不是这个。你知道我想问什么,对么?”
“许老师……”我深吸了口气,“如果只是关心曾经的学生的话,其实可以不必这样的……我有好好的生活,只不过是像普通人一样长大适应了这个世界,仅此而已。”
“可对我而言,无论你是不是我的学生,我都希望你是最快乐的样子。”许墨沉默片刻,缓缓松开了手指,然后低声如此说。
“谢谢你。”我说,“上次忘记说了,其实能再遇到许老师,我也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遇见他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事,能够成为他重视的人也曾经一直都是我的梦。
只不过是时移世易,就连是梦也不得不醒。
这场讲座我听得很专注,本子上也记了很多笔记,授课的学者一如我曾经求学时所想象的样子,这让我忍不住对这门学科又多了几分喜爱,甚至开始重新考虑是否在这个领域继续深造。讲座结束的时候,本子上已经列出了几条不甚清楚的要点,但看到学者面前围了许多同样有疑问的学生时,我还是默默将本子收了起来。许墨却伸手拿过了我的本子。
他翻到提问的那几页,看了片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我可以解释清楚这几条内容。”
我惊异地转过头,“你还懂这些的吗?”
他笑了笑,“只是刚刚听懂了而已。”
或许是我的目光里充满了质疑,许墨将本子递给我,“或者,我也可以在这里陪你一起等到人少些的时候,再去问问。”
我把本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那还是许老师讲吧,我相信你的……”
其实许墨讲的比讲座上术语化的阐述更好理解一些,加上我所学习的一些术语是来自其他语言体系,所以理解时加上语言转换的时间,就会稍稍慢一些。许墨在复述的时候把一些词汇进行了替换,对我而言更加直接。他的语速不快,慢条斯理地将艰涩难懂之处拆分开来,直到我消化完全,才继续向前推进。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我们能在我的讲座上重新见面。”
许墨这边刚刚结束讲解,另一边,那位学者的声音传来。我忍不住转头去看,却发现教室里已经没有了其他学生的身影,那位学者站在我们旁边,笑着看向我们。
许墨也温声开口,“托我这位曾经的学生的福,应该感谢她对知识的求知欲。”
学者的眼神落在我身上,“你是许教授的学生?怎么对我这个专业有兴趣了?”
我摇摇头,“许老师是我以前的老师,我的专业方向是您研究的领域。以前一直很仰慕您,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听您的讲座课程。这次还是许老师告诉我,我才有机会听到您的讲授。”
“我知道了,那就是许教授以前去帮忙的时候的学生……不错不错,跟着许教授学了几年,身上这种对学问的探索精神都学到了。刚刚许教授给你讲的,你都听明白了吗?”
我点头,“许老师讲得很清楚,我也都明白了。”
学者“啧”了一声,看着许墨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所以啊,我们这些人有时候真嫉妒他有一个这样的脑子,真好使……就算是跨领域跨专业,只要说过一次,他就能理解明白其原理,甚至还能举一反三……”
我小声附和,“我也很羡慕,上学的时候真的很想要一个同款……”
学者抚掌而笑,“谁说不是呢。”
许墨在一旁笑而不语。
短暂的交流之后,由于这位学者接下来还有重要的会议,我们也不便多耽误时间。匆匆告别后,许墨带着我离开了教室。校园里,他先是询问了我接下来的打算,在得知接下来我也没有安排之后,便提议我们一起吃饭。于是在校园的某个角落里,我们站在路边,一起查看附近有什么好吃的餐厅。
出乎意料,虽然许墨在这里偶尔有课,有时还经常往这里跑,但他本人对这附近的美食似乎并不熟悉,甚至在我询问某家餐厅的评价时,他难得地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他可以准确地报出每一家餐厅的位置,却不知道哪里食物更好吃。
最终,我们随意挑选了一家餐厅,距离校园不远,但由于正好临近饭点,门口排着不算短的队伍。在征求过许墨意见之后,我们站在队伍的最后开始等待。
“上一次这样一起吃饭,似乎还是你上高中的时候。”
排队的时候,许墨突然开口说。
VIII.
记得高中的时候,我们还会偶尔一起吃饭。
那时候我常常会在临近中午前的课程上离开,一边躲在操场上一边盘算中午溜出学校吃什么。偶尔碰到出来找我的没课的许墨,就会拉着他一起等下课铃响,然后跑到外面吃饭。
距现在最近的一次是在高二下学期,被我翘掉的是一节数学课。
“那一次好像你很快就找到我了……不过话说回来,以前翘课跑出去的时候,只要在校园里,许老师就好像每一次都能准确地找到我的位置。”我转头看向站在我身后的许墨,问,“好奇很久了,许老师是怎么做到的?”
许墨表情认真,“或许是每一次我都有好运气,所以才能幸运地碰到你。”
“……”我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看你的表情,是不相信了。”
“怎么会有这么随机的运气,每次还都能灵验……”我小声地嘟囔着,“要是有这样的好运气,我就中彩票了……”
许墨轻笑一声,“不过,能够再遇到你,也是好运气的一种体现,不是么?”
说来有趣。
已经记不清是从具体的哪一刻开始的学生时代的叛逆,或许是因为天生爱美又不甘于相似的平庸,又或许是因为学不懂某一个具体科目,总之等我有印象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不讨老师喜欢的样子。青春期时对于他人的善恶总是有些敏感,有的人在面对这样的负面情感时选择忍耐,而我则是选择迎面而上,用自己的方式来拒绝内耗。当然,是那时的我自以为的。
于是我开始从总针对我的老师开始,不愿意去上课,而是选择在校园里漫步或是找个地方睡觉,爷爷的书店也是在那个时候从校园翻墙出去后找到的。在许墨之前,从来没有哪位老师能够在我翘课的时候找到我,每次请家长也都因为家长的失职而放弃,久而久之她们也不再管我的去留。直到许墨成为我的班主任。他关心我的课程听讲情况,希望我能够认真上课,于是总在我翘课的时候出来找我。很奇怪,他总是能在校园每一个地方准确地找到翘课的我的位置。
第一次一次吃饭,也是在翘课之后。
那天我依然早早离开了教室,在小卖部买了零食一边吃一边散步。我知道许墨会来找我,甚至已经习惯这种逃脱和寻找,以至于开始将其视作一场幼稚的捉迷藏游戏。我走过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从操场到食堂,从篮球场到体育馆,我自认为像只漫无目的的小动物,在名为“囚笼”的校园里不断挣扎。
被许墨找到的时候,我正躲在操场角落里隐蔽的树荫下假寐。那天的阳光有些刺眼,甚至就算是阖上眼皮,也有一片曛红在整个视野之中。身旁窸窸窣窣的声音清晰入耳,来人只轻笑了一声,我就知道,这是见我缺席所以出来找我的许墨。
只不过比以往晚了一点点。我闭着眼,在心里默默说。
“怎么睡在这里?”他蹲下身,略带鼻音的声音与细风一同入耳,“怕我找到你?”
我继续装睡。
他又笑笑,“睫毛还在颤。”
我只得睁眼,心里被小小的满足感填满,却在表面上故作不满,“许墨,你能不能放过我一天?”
许墨伸出手来,“既然让我找到你了,就乖乖跟我回去上课,好不好?”他顿了顿,“上次我们约定好了的。”
我没理他伸来扶我的手,只盯着他,“我不想去。”
许墨依旧没有变脸,也没有叹气,他见我动都不动,索性在我面前席地而坐。他在树荫光影之间支着下巴看我,耐心开口问道,“是因为不喜欢数学老师?”
“谁会喜欢单凭初印象就乱下菜碟的老师啊……”我歪着身体靠在树干上,来回晃动着身体,“开学第一天她就不喜欢我为难我,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去上她的课。这叫眼不见心不烦,我不烦,她也开心,对我们都好。”
如此振振有词,堂而皇之地蛮不讲理。
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掉落,掉进他的眼睛里,变成校园里人工湖上的粼粼波光。
他轻轻笑了,伸出手来把我的头发顺了顺,然后开口道:“数学老师是个很传统的老师,更喜欢传统意义上的乖学生,对于她来说,只是你的个性有些尖锐而已。”
我任由他替我理头发,甚至还把脑袋往前送了送,“许墨,那你喜欢我这种尖锐吗?”
许墨一丝波澜都没有,“你是我的学生,我当然喜欢。”
“那我一直不叫你老师,你也不生气?”我仰起头,顶着他的手抚在我额前。
许墨顿了顿,收回了手,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笑,“如果你愿意叫我许老师的话,那我大概会更开心一点。”
“哦……”我点点头,“……许墨。”
“嗯?怎么了?”他看着我。
“没什么,就想叫叫你。”看着他一副有求必应的样子,我忍不住笑,“还是不开心一点好,这样我就是你教过的所有学生里那个最特别的了吧?”
许墨点头,“已经是了。”
我的心猛地停跳了一拍,随后又开始快速跃动。我在为这短短四个字心动。
可没来由地,我却又突然开始有些生气,总觉得自己似乎被他当做闹脾气的小孩子在哄,也对他这种像安慰孩子一样的依顺和温柔之下显而易见的距离感感到不满。我扶着膝盖快速站起身,“嘁”了一声,扭身就走。
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不用回头都知道,许墨还是跟了上来。
他问,“要去哪里?”
我没有停,一边侧过脸一边说:“去吃饭。怎么,你也要跟来一起吃吗?”
没想到许墨竟然跟了上来。他跟着我溜出了校门,跟着我走到小吃摊前,看着我犹豫不决到底在鸡蛋灌饼里夹烤肠还是鸡腿肉、要两片还是三片生菜的样子,半晌,他拉着我离开。
“干嘛?”我本就烦躁,此刻更想想甩开他的手。
“天天吃这个,营养会跟不上。走吧,”他松开手,站在我面前看着我,“既然你不想在学校里,不如跟我一起去吃饭。”
在多年后的今天,同许墨再度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装似无意地提起这段回忆,本以为许墨会忘记,没想到他却笑了笑,说他还记得。而接下来,他清晰地说出那天我们吃的是一家川菜,而当时我被一碗毛血旺辣得涕泪横流的样子,他也记得十分清楚。
“……许老师,你有没有打算在未来,我指那种很远很远的未来……把你的大脑贡献给人类研究一下?”我咬着筷子尖,颇有些咬牙切齿。
“我会考虑这个提议的。”他微微一笑,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我的碗里,“其实,当时我也很担心你会不会甩开我就跑走。”
“有人请吃饭,这个便宜我怎么会不占,而且你还是我很喜……”许是因为有关他的回忆对我而言都无比美好,于是沉浸在其中的我说话全然没有过脑子,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戛然而止的话中,剩下的那个“欢”字被扼在喉咙里,险些发出声音。
“嗯?”许墨看着我,等待我把这句话做个结尾。
我咽下嘴里的那团青菜,然后低下头,去夹一旁小炒里的肉片,故作不经意地解释,“啊,没什么,当时挺喜欢许老师的。”
欲盖弥彰般地,我在“老师”两个字上加重了发音。
半晌,我才听许墨笑了一声,说,“我知道,不过你这句话说得好像……现在难道你很讨厌我么?”
“怎么会,我没有……”我连忙抬头解释,直到我看到他的微笑,还有那一副看起来就像是预料到我的回答的表情。一口气窒住,我狠狠咬了一口肉片,“没有人会不喜欢许老师。”
他扬了扬眉,不置可否,“那么,现在的你是算在哪一个范围里的呢?”
“……许老师一定要听到一个答案吗?”我问。
许墨静静地看着我,“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还是喜欢你。”
IX.
那是一句实话。
我曾在离开他的这些年里想象过,未来某日再度重逢之后,会不会因为他如今的样子不比我记忆中美化过的他,而对他的一切感到破灭。但是,真当我遇到现在的他时,我却发现自己好像更加喜欢他了。
他比曾经更加游刃有余,也更加令人向往。
相比之下,如今的我虽然早已比以前好了一些,但重逢第一天就闹出乌龙、现在又憋不住心事主动开口,在他面前,大概又变回了那个傻不愣登的问题学生。
说完那句话之后,我开始害怕。我希望他能理解成学生对老师的喜欢,而不是男女之间那种缠绵的情感。
于是趁他还没开口,我抢先补了一句,“是你自己非要问的,尴尬不尴尬的,跟我可没关系!”说得又快又急,前字的尾音连上后字前音,混乱成含糊的一片。
许墨一下子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弯起眼睛,“只是觉得,这样的你好像才是我熟悉的样子。终于有了一点……久别重逢的真实感。”
我愣了愣,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半晌才憋出一句奇怪的话来,“是……我让你失望了吗……?”
许墨收起笑容,“怎么会这么问?”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重新拿起筷子,夹起碗里的玉米粒,慢吞吞地咬着。
其实我是希望比起曾经那个胡作非为的我,他能对现在的我抱有更多的好感,甚至能够就此忘记我以前的蛮横与不懂事。可是当他说出那样一句话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或许在他心里的我,就应该是那个样子。
“抱歉,看来我似乎让你不开心了。”
我摇摇头,继续咬玉米粒。
许墨轻叹一声,“我没有不喜欢现在这样的你,只不过我知道你以前的样子,所以总是会担心现在的你是不是真的开心,有没有在勉强自己。”
我突然想起那一年我问许墨是不是觉得我这种学生很烦人很招人讨厌的时候,他也说他没有不喜欢我,只是我的个性更突出了一点,比他人更活泼一点,好像也更会享受快乐一点。
我再次摇头,“我没有,我确实也很开心,见到许老师也是……其实……”我没忍住,还是把自己藏起来的心情告诉他,“其实我还是很期待许老师看到现在的我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比以前好了很多吧?’……就像这样……”
许墨看着我,轻微地摇头。
“你一直都很好,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你是你自己,这就足够了。”
世界的规则驯化人们成为秩序的一员,个性与独特在标准面前有时被视作毒瘤,在所有人都告诉我要如他人一般成为社会机器的一份子时,有人说,只要我是我自己就好。这不仅仅是青春期叛逆时为了安抚孩子的言语,也并非有意的开脱与讨好。只是他想让我知道,世界本就应该多样,每一个拥有精神世界的生命个体,都应该有属于自己无二的盛大。
不要怀有去迎合他人的喜好来改变自己的卑微,也不必因为别人是这样所以自己也要是这样的从众,讨喜可以是特点,但不应是人类共有的品质。
高中毕业的许多年后,即便此时我的世界观早已形成,但我曾经的老师,我喜欢的那个人,再次让我明白了这样重要的道理。
“可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那就用现在让你最开心、最舒适的方式来继续生活吧。”
吃过饭,我和许墨一边慢悠悠地沿着热闹的小街散步,形形色色的行人攘往熙来。我一向不是很喜欢热闹,但此刻却觉得这样的世界很好,整个人都愉快起来了。加上刚刚路过一家人气很高的小店时,许墨买了两支冰激凌回来,其中一支是我很喜欢的口味。
“谢谢许老师……哇,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味道的?”冰激凌上还点缀着小小的彩色糖球,在午后灿烂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好看。我毫不留情地一口吞掉混合着糖球的冰激凌,忍不住抿出一个小小的笑来。
许墨大概是看出了我此刻的开心,他笑了笑,“看来,现在你心情不错。”
“刚刚也没有很差。”就是不愿意承认。
他又笑了一声,慢慢地吃着自己手里的冰激凌。我歪着头看他,突然觉得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人光是吃冰激凌也能这么好看。
“怎么了?”他侧头问我。
“没什么,就是觉得好像许老师跟原来一样,没有什么变化……”我突然松弛下来,连走路说话都随意了许多,“不过感觉好像没有像以前那样喜欢循循善诱讲大道理了……”
许墨眨眨眼,“我以前在你心里是……这个样子的?”
“差不多吧。”我咬了一大口冰激凌,心情又好了一点点。
“那还真不是什么好印象,”他叹了口气,摆出一副故作惋惜又有点伤心的表情,“我还以为至少在你心里,会把我当成一个只是职业是老师的朋友呢。”
“怎么可能……”我扭过头去,却控制不住嘴角的笑,“我确实也把许老师当做朋友的。”很喜欢的朋友。
“那为什么还要一遍遍叫我‘老师’呢?即便我已经不再是作为‘老师’这个身份。”
“不是有俗话讲嘛,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也算是一种……迟到的尊重吧!”我又开始胡乱地解释。
“可是,我不是很想做你的老师。”许墨突然停下脚步,面前,是一片横亘在路上的湖。他转过身来,目光落在我身上,看起来似乎格外认真,“不知道我可不可以换一种身份,和你相处呢?”
“……以朋友的身份吗?”我不明就里,心里隐约有一个答案,但却不能肯定。
“如果我说,我想再近一点点,可以么?”
他这样说,这样问。
冰激凌在夏日的尾巴里渐渐变得柔软,从凹凸不平的世界倾塌,缓慢流下。
我愣在原地,声音有些颤抖。
“是……我想的那种意思吗?”
许墨弯起眼睛笑。
“是。”
X.
许墨送我回家后,临走前留给我一个袋子,里面是有关今天那位学者的讲座内容提纲。许墨交给我的时候说担心我因为一些原因错过讲座,所以他提前拿了一份资料给我。袋子里还有一包糖果,紫色包装,是葡萄口味的。
其实,如果不是葡萄味道承载了我有关许墨最初的记忆,这个味道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独特和执着。不过,这些年过去,许墨还能记得并将这种口味归结于我的喜好,着实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
但我还是故意问他为什么送我这个。
许墨坐在驾驶室上,车内的昏暗让我有些看不清他的轮廓,但能感觉到他的笑容。
“明知故问。”他这样说。
“那我就是不知道呢。”我歪了歪头,逐渐在他面前开始变得理直气壮起来,“许老师说说原因呗?”
他轻叹一声,“其实前两年的时候,有一次出差去到你的母校做交流活动,在附近的一家超市里,看到买了很多这个牌子的糖果。当时本想和你打个招呼,但感觉当时你的心情并不好,所以我也没有去打扰你。”
我努力想了很久也想不起来是哪一次去超市购买糖果时的情景,只能嘴硬自己没有难过。但事实上我每次去超市如报复消费一般地买糖果时,都是我最难过、最想念他的时候。
那天晚上,我从装旧物的箱子里翻出了高中时的校服,穿在身上站在镜子前,恍惚间好像回到了高中时代。校服上曾被我用签字笔歪歪扭扭地画满了小人,在一片密密麻麻的角落里,我找到了那个偷偷被我画在胸前的、代表着许墨的小人。而曾经被我无比珍藏又难以忘记的情感,在几年后得到了令人动容的回应。
从师生开始,到重逢之后,我好像更贴近他了一些,也更能与他在生活中有更多交集。
重逢的时间太短,相距的间隔太长,时间慢慢地走,我想在未来还能与他同行。
就像那天告别之后,我们不约而同在短信里说了一句:
“来日方长。”
九月的本市还没有完全褪去夏日的痕迹,教师节临近,我借口想回高中看看而与许墨约好当天在学校见面。提前和曾经教过我的老师们打招呼时,她们竟然都还记得我。而我曾十分不喜欢的数学老师居然在见到我之后,一边拥抱住我,一边声音哽咽地说她经常还会想起我,说一直都想和我道歉。
我愣在原地,一时间手足无措。而知道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在时间流动之后,哪怕没有经历过变化,人也是会有改变的。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所有曾以为是有些过分的请求竟然都得到了许可。甚至,数学老师带着我去找曾经也格外讨厌我的年级组长时,对方也收起了还在教训学生的刻薄脸,转而用欣赏与和蔼的目光注视着我,也答应了我的要求。
受宠若惊。
教师节那天,我躲在校门口不远处的墙头,看着数学老师按照约定好的时间出现在校门口,故作惊喜地半拉半拽般将许墨拉进学校,往教学楼走去。而与此同时,我的手机收到了一条来自许墨的短信,说他被数学老师“不容拒绝”地带进了校园,很抱歉只能让我自己进去。
我一边憋笑一边从墙上跳下,看到不远处教导主任欲言又止的扭曲表情,不好意思地冲她吐了吐舌头,随后溜之大吉。虽然清楚现在已经不会再有人跟在我身后跑着嚷说我违反校规,要请家长写检查,但看到教导主任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紧张,也还是忍不住加快脚步小跑起来。
跑到教学楼里,小心翼翼地推开这间久违的教室门的时候,我的呼吸忍不住也随着安静而变轻。这间曾经陪伴我度过高中岁月的教室在我毕业不久之后,就因为教学楼装修和搬迁的原因闲置了下来,前几天我来学校的时候,特地拜托老师们和负责保洁的阿姨打扫干净,然后摆成了曾经的样子。阳光从窗户灿烂地照进来,带着夏末味道的微热的风将透明的一层纱帘来回吹成海浪的形状,尘埃悬在空中,于阳光下变成如金粒一般的光点。我轻手轻脚地走到自己曾经的座位上,根据回忆里的姿势,趴在桌子上。
很快,数学老师熟悉的高跟鞋声就在走廊上响起,还有她压低嗓音说着的话。
我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耳机线垂在腿上,随着我的身体微微颤抖。
门,在此刻被推开。
“那个小许啊,你就现在这里等一会儿,估计一会儿她就来了。”数学老师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放心,我跟门卫保安打过招呼了,能进来啊。”
“好,麻烦您了。”
“那我先走了,等之后你们一起过来吧。”数学老师的高跟鞋声渐渐远去,门口,轻微的脚步声蹭过门口,我深吸口气,暗中为自己打气。
很快,我听到一声轻笑。
“没想到,原来你已经在这里了。”许墨的声音轻轻,他站在我面前,遮住了大半光线。
我从臂弯里抬起头,敞怀校服的拉链头随着动作撞在金属的椅子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努力回忆着自己高中时的语气神态,“呀,许老师,今天怎么这么慢。”
许墨打量着我身上的校服,“唔,现在这样看起来,倒是比以前看起来更像个普通的高中生。”
“……许老师,你稍微配合我一点。”
“可是,以前的你从来不会叫我老师。”他微微一笑,俯身凑近了一些,“天天叫我老师的,可是我正在追求的女孩。”
“……”呼吸一窒,我的话哽在喉咙里,“好吧……许墨,你……啊,被你一打岔我都演不下去了……”
他笑出声来,“那好,我不打岔,你继续。”
我深吸口气,将已经消散的勇气与情绪重新拾起,然后认真地看向他。
“许墨,以下我要说的话,是从我第一天认识你开始,就想告诉你的。”
或许是因为我的表情和话语都格外认真,看起来像是要说什么郑重其事的话一样,所以许墨也收敛了笑意,正色看我。
我微微一笑。
“许墨,你长得好看,脾气又好,要不要做我男朋友?”
许墨愣了愣,随后缓缓笑开。
“荣幸之至。”
尾声
其实以前我也想象过和许墨以另一种身份相处会是怎样一种感觉。
高中的时候,旁边的男女同学都在说如果和喜欢的同学在一起之后要做些什么,我心里想的是如果和许墨在一起,我会不会也能够成为被人纯挚爱着的唯一的答案。或许以后有一天我也可以是他温柔微笑的对象,是他耐心安慰的对象,是他能够牵着我的手,一起去看世界万象的对象。
可是他执教的学生有很多,他会夸赞成绩优秀的同学,会对领导能力强的同学露出满意的笑,会关心每一个不开心的同学……从一开始我就没有给他留下过好印象,所以我要做他心里最怪最特殊的那一个。每一次在翘课后看到他在校园角落里寻找我时,我都格外开心,每一次他停在我身边的时候,我都会希望时间能够用永远来暂停住这一瞬。
到之后上了大学,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也会像小说故事里那样,用几年的时间去思念一个人,去把那种曾经触手可及的人藏进心里,默默地用怀念来继续喜欢他。我也幻想着有朝一日他来到我所在的城市,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美丽的落日,看偌大玻璃窗上倒映出的流动的日与云霞,还可以在冬天的时候因为寒冷而缩在一起,像小企鹅一样挨在一起取暖。我们可以分享一杯热乎乎甜滋滋的热巧克力,可以开着壁炉读书,可以窝在冬日的被窝里赖一天……只是这些事是我一个人做的,没有他。我很遗憾不仅当时没有在他遇见我时也发现他,还对被“他发现我的心情不好”这件事而感到难过。我一直想成为他眼中最好的样子,可惜还是失败了。
不过也好,如果没有那时的我,可能也不会有现在的我们。
老街街角的书店终于在这一天之前结束了它不算短暂的生命,于这条街的故事中落下帷幕。
从学校出来,我并肩站在书店不远处的位置,看着那一角残破的废墟,半截墙壁上刺目的半个“拆”字,还有来来往往的工人。
“突然感觉,好像我的学生时代现在才落幕。”我说,“跟这家书店一起。”
“那这样的学生时代,是你喜欢的么?”许墨这样问。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你是我最喜欢的老师,一直都是。”
他笑了笑,牵住我的手,“你也是我最喜欢的学生。”
“不过我觉得,好像我还可以再有一个学生时代。你说是不是,许老师?”
“嗯,这位同学说得很有道理。”
“那正好……亲爱的许老师,教师节快乐哦!”
“唔,不知道我能不能期待一下,这位同学给我准备了什么教师节礼物呢?”
“……许老师,这么大一个我还不够教师节的礼物吗?”
许墨笑了一声。
“看来,我的学生还不知道,她的老师可比她想得要贪心得多呢。”
我的恋人曾是我的老师。
最重要的老师。
END
标签: 鸡蛋灌饼 教师节快乐 活动宣传 最初的记忆 时移世易 疾言厉色 如果遇见 热巧克力 甜蜜的秘密 短暂的生命 故作高深 流里流气 失落文明 乱涂乱画 曹操就到 教师节礼物 迷失自己 数学老师 少女情怀 上学路上 教导主任 再次见到你 千姿百态 令人振奋 有求必应